
这一切就像昨天才发生的。可是我休养刚满一个星期,才能开始记述。
“会送命的!”宋浩昆叫出声来,身体发抖。他跌跌撞撞地刚进屋,几乎处在休克状态。我们正在牧民的营地。他的颤抖似乎有传染性,我只比他早进房子几分钟,从肩膀到脚底全冻僵了,主要是身体的左侧,因为暴风雪从东面袭击,而我们骑着马是朝南边走。宋的脸、手、膝盖、双脚都无法控制地打颤。种种迹象显示他在失温的边缘。一旦处于失温,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使身体恢复温暖,而且还不一定能恢复。好在火炉熊熊地燃着,每隔几分钟就添新的牦牛粪。
我要人拿杯热水倒在他的手上,让手解冻,并且坚持要他双手捧着另一杯热水。他抖着两手喝下一杯热水。宋是云南大学的教授,平常乐呵呵地,这回费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平静下来。“我从马上掉下来一次,又爬上马鞍。可是我知道如果再滑下来一次,我一定爬不回去,就会被冻死,”他语气平淡,实事求是地说。
毕蔚林紧跟在我后边,是生还队员中最早抵达的几个人之一。他一直坐在火炉边,不动也不说话,像一座等待解冻的雕像。一会儿,包朴实冲进门,他的外表全冻僵了。他迅速脱下大部分衣服,衣服内侧全湿。靴子、袜子脱掉后,他把脚放在炉边,让脚慢慢恢复知觉,以免冻疮之害。
接着进来的是曹中越,多年来我的司机兼助手。最后一小时他在暴雪中步行,领着不肯前进的坐骑继续走。同样的现象不断发生,因为马匹经过一天的骑乘都累了,我们早上八点动身,现在已经是晚间七点,何况它们经历了一场意外的暴风雪。

可是现在是夏天,正是高原的生长旺季,鲜花怒放,旱獭、鼠兔成群。自然的节奏、四季的循环出了什么事了?难道万物之母的大自然发疯了吗?全球暖化的冲击已经抵达高原?我们认为冰河正在后退,显然气温是在上升。这种少见的极端天候,会不会是在预示更加恶劣的未来?
我们没有答案。此刻,首先必须应付的是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雪,连西藏高原的牧民都没料到它会发生。通常每年此时羊群已经剪了毛。羊只没有厚毛保护,能抵挡严寒的风雪吗?新生的羊羔、牦牛牛犊怎么办?现在我不该去操心这些事情。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办。
有三名队员我们还没见到:摄影师Chris Dickinson、来自台湾的编辑王志宏,以及全球卫星定位专家兼地理学家Will Ruzek。牧民的房舍位于往基地营(有六名队员留守,照顾汽车和营地)的途中,他们三人尚未抵达牧民的住屋。毕蔚林安静地说,Will生还的可能性最高。在我们当中,他年纪最轻,步行的体力最好,完全有能力以卫星定位找路。我尝试了好几次要他骑马,他都拒绝了。这些中西部人真顽固,我心想。然而对Chris跟王志宏两人来说,在高低起伏的地势里很容易让人迷失,他们的命运难卜。可是天地不仁,大自然很少手下留情。
外面雪还是下得很凶,不过能见度逐渐恢复到平常的一半,换句话说,视野大约在半公里之内。之前,整个地表都被抹掉了。感觉丧失了所有座标,因为强风急飙着雪,冰[雨散][上下合起前两字]从侧面打来,使马匹和骑士的左半边成为雪雕。
我的马领头,我尽可能地紧跟在藏族向导平措身后。每隔几分钟,我就得把半身的冰雪拂去,要不然就会再度塑成半个雪人。我尽可能地大声喊叫,以仅余的力气和肺活量,要平措放慢速度。我看得出来,身后的队员隔得越来越远,而雾和雪使视线越来越不清。可是,平措一定感受到危险与时俱增,急于在最短时间之内抵达安全的房舍。

等到人马点齐,我立即催促向导和这栋“安全小屋”的主人派搜救小队去寻找失踪的人。我们迅速提出以500元人民币雇数匹马加入搜救。如果他们三人迷路,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中绝对难以生还。万一发生这样的意外,将是学会探险数十年来的首次重大挫败。我心中一直在思量,要是不幸成真,我怎么开口跟他们家人交代。
山上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,原来是Will,他在卫星定位系统的协助下,正奋力朝营地前进。营地离他还有8公里,步行要三个小时──假定天气良好的话。向导领着他回到我们的安全小屋。他也是筋疲力尽,不过还活着。他跟包朴实配成一对,挨着屋里的长条形火炉选择了自己的永久席位。
我在沙发上打瞌睡,既疲倦又担心剩下的两个失踪人口。天已经黑了,大约是晚上十点,突然房子里一股兴奋劲儿吵醒了我。搜救小组带回了消息,另外两人已经找到,他们还活着,藏身另一座牧民营地,离我们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。当晚我们彻夜轮流看着火炉,不断添加牦牛粪,以维持温暖。我心头重担放下,再次进入梦乡,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好。
我总是这么说:在大自然里,最能使人谦卑。我们与大自然的这场遭遇,甚至跟死亡擦臂而过,证实了我的信念。而这次经历是我们抵达了目标萨尔温江源头、欣喜地完成任务后,在回程上发生的。
Attempt for the source

怒江—萨尔温江长达三千公里,上游在青海、西藏边界。水源来自高山冰河,位于唐古拉山的东侧山脉。水流自西而东贯穿西藏,切过高原,然后在西藏东部转向南流,划开高山、雪原,然后急下峻谷,以梯瀑之姿进入云南西北。它沿着云南、缅甸边界继续南行,离开中国,成为蜿蜒回转的细长水道,流过缅甸东部的丛林。有一段江面成为缅甸和南邻泰国的边界,最后终于将混浊的江水倒入安达曼海。
入海口的河湾和三角洲,都在缅甸境内。可是三分之二的长度流经中国,大部分在西藏,小部分在云南。它的集水区供应了下游繁多的人口所需,尽管上游鲜有人知。整个二十世纪,探险家和科学家都没找到怒江的源头,虽然曾有少数几次尝试。
早在1930年间,英国探险家Kaulback和Hanbury组队,花了一年时间,企图找到源头。面对恶劣的天候和危险更甚于天候的部族战士与盗匪,他们差点送命,不得不放弃。我这次考察带了两本书上路,就是他们两人各自的著作,叙述一路经历的艰险和恐怖。中国探险学会的目的就是完成他们未竟的目标:抵达怒江的源头、记录源头的确切位置。
中国探险学会为这次怒江探源进行了几个月的准备。我们的协作者,美国航太总署科学家Martin Ruzek,帮忙界定了上游地区的许多支流,他利用高解析度的不同太空影像来测量水源区。他的分析肯定了北京的刘少创教授的想法,刘教授近年专注于研究世界主要河流的源流。Martin所发现的萨尔温江源头,有待我们的考察之行予以地面证实。
由于一项太空计画临时更动日程,Martin无法跟我们同行。他的儿子Will代替他,当了我们全球卫星定位系统的专家。Will曾经在学会实习,是个能力不错的年轻地理学家。队上其他人包括:学会的科学主任毕蔚林、社会经济学家宋浩昆、学会田野生物学家包朴实、西藏保育工作者扎西多杰及其藏族助手罗沙、台湾一家主要杂志的总编辑王志宏、学会的影片摄影师Chris Dickinson,以及学会若干工作人员,还有支援小组的司机,共计19人。
支援小组开着五辆路虎越野车,从南中国的昆明出发,抵达北方的丝路城市敦煌。敦煌是我们的集合点──其他队员搭机飞抵这个沙漠中的绿洲。一大堆器材、帐篷、工具、食物,都打散成固定的配给量,以供应两阶段的考察所需。前往怒江源头是我们数周考察的第一个目标。

我们于6月10日离开敦煌,逐渐爬高,穿过祁连山,越过昆仑山,朝西藏高原进发。一到高原境内,我就穿上了三层长裤,最里面是羊毛层、羽毛层居中,防风防雨层在最外面。上身的层次则随情况而变,看我是身处汽车、帐篷,还是户外而定。
6月11日的晚上,我们在海拔4785公尺的高度扎营,地点在青海往拉萨的公路旁边不远,高度慑人的唐古拉山(5231公尺)在我们头顶。有几个队员不适应高海拔,第二天早上说没睡好。我们发给浓缩氧AirSep,继续朝目标前进。有些人后来使用了我们带来的氧气瓶,可是大家都避免去用最后的杀手锏──两座行动式加压舱。
6月12日,请教了附近的牧民之后,我们的队伍在通过唐古拉垭口25公里处,离开了公路,向东前进。我们可以看见远方一道雪岭,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,江水的源头。源头是一条相当大的冰河,我们先前已经规划了四条通往源头的不同路线。其中两条从青海进入,路程较远,坡度较大,已经被排除在外。另两条路线从西藏境内进发,坡缓而渐进,但是政治上比较敏感,因为我们队上有几个外国人。可是地理和政治的边界在此几乎没人在乎,所以我决定冒一次险,假如过境后被发现,再想办法解释。
没人知道2006年的太空摄影所显示的模糊痕迹,到底是不是真的路径,或者是不是还在那儿。结果,那是通往牧民营地的冬季路径,而营地离我们的目的地不远。冬季的坚硬路迹,到了夏季很快就变成沼泽和软趴趴的路面──我们抵达的季节正是夏天。于是,路华越野车陷入泥淖,不断需要人力挖起、使用绞车、铺设沙路,才能脱身。经过半日不停的努力,我们逐渐向前迈进,抵达位于萨尔温江源流上游的一个渡河口。路程总计42公里,我们走了19公里。
在一栋牧民的房子附近,我们决定设立基地营。这里离源头的直线距离是17公里,步行距离则要加个百分之五十左右。怎么看,似乎都在合理范围之内,只要我们能雇到马匹、牦牛载运就行。海拔已经是5060公尺,原先抱怨头痛的那些队员,现在却奇怪地不作声了。毕竟,开口抱怨需要力气,而在这个高度,每呼一口气都费劲。不过,他们其实更加不适,从脸、唇、指甲的颜色就看得出来。他们大都进帐里休息。要到源头,必须还要爬高。
6月13日,两辆车被派为先锋,去找一条可以带探险队接近水源的路线。好几个小时后,过了下午四点,他们才回到基地,他们说费了很大的劲才走了可怜的5.8公里,抵达可以见到冰河源头的山脊。现在,我们估计步行到源头得走24公里。对先头车队而言,他们花了很多时间在找安全的行车路线,避免陷入泥地。他们连河床都没抵达,就得撤退,开回基地营。
同时,扎多跟当地的牧民平措讲好了,找来12匹马载我们到源头。平措一家能租给我们4匹马。以每匹超过300元人民币的价格,我们吸引了数家人愿意重新分配放牧工作,空出一天的时间担任马队的助手。要找到足够的马鞍又是一个挑战,因为摩托车早就取代了马匹,成为交通运输的首选。终于,讲定了第二天6月14日早上七点,从营地出发。傍晚来了五匹马,在营地附近吃草。据说,早上会有更多匹马来到。
到了早上,我们发现本来在附近吃草的马不见了。不知怎么,四匹马扯脱了绳索,大概正在回家的路上。还好,扎多的助手罗沙对马很有一套。他骑着仅余的那匹马去追,不到一个小时,就把另外四匹赶了回来。
我们的大队,包括十一位骑士、两位自备马匹的助手,早上八点启程,向源头进发。包朴实和Will则共骑一马自行前往源头,因为两人都善于健走,他们决定让我们先动身,他们会跟在后面。沿途一路平稳,马匹驯顺,唯一的颠簸来自于藏式马鞍。有马可骑的这些幸运儿,没人敢抱怨,因为还有六人没有马,不得不留守营地。

出发时,天气好极了,头上是蓝天。平措的藏獒阶格跟着我们一起上路,照看马队。由于夏日将至,阶格的长毛正在脱落。尽管眼前的山峰呈金字塔形,有时我们的步伐仍然不慢,因为大家的兴致高昂。这座山叫做Lok Nien,意指山形如羊心。冰河的源头就在山后视线不及的地方。中午时分,我们绕过了羊心山,大片白色的雪原可见,不过到那儿还要骑好几个小时。
这趟探源之行,我们本来想一天来回,所以大家都带着水和点心,如Power Bars、糖果之类的。但是,现在我们知道假如真的在一天之内完成工作,会是漫长而艰苦的一天。由于我的坐骑是马匹中最强壮的,我不时往后走,确定没有人落后太多。一两个小时后,马的强健或孱弱立即分晓。以我的年纪,我习于殿后,而非领头。阶格就像我的副手,有时在前,有时在后,可是从不放慢速度,或是脱离团队。每个人都对它的忠诚坚毅留下很深的印象。
经过六个小时的骑乘,我们终于抵达一座宽阔的山谷,开始沿着小溪往上方的雪原前行。沿途更多更细的溪水从两侧流入主溪。行进的第七个小时,先头人马抵达离冰河源头不到500公尺的地方,平措叫大家下马。马匹无法再走,因为地面布满大圆石、碎石块,崎岖不平。我们只能小心地徒步前进,横着迈步,爬过最后一道像是小垭口的山脊。我们知道,萨尔温江的源头已经在望。
我的两个得力工作人员曹中越和阿苏,护着我走过最后那段路程,抵达源头。我必须用一根手杖,以避免在崎岖的地面上摔倒。此时海拔超过5000公尺甚多,我每走几步,就要停下来喘口气。终于,我翻越了最后的山脊,看到冰河就在面前,带着几个小小的冰窟。最后两百公尺特别令人欣喜,我一阵风般地走完。此刻的快意仿佛使我腋下生出翅膀,托着我前行。最后几步我连呼吸也变得顺畅了,走到了从眼前的雪山向我一路铺过来的冰原。
毕蔚林在我前面,手持全球卫星定位系统。Chris的摄影机不断地转。我们将世界最美的一点的座标记录下来,至少当下就我所知,没有更美的地方。

2 43’ 07”N 92 13’ 46.2”E
6月14日15点01分 3秒
海拔5374公尺
我们取出中国探险学会的旗帜合影。我跪下,从我在冰上挖开的洞里,直接喝了一口水。用同一个洞,我采集了三瓶源头的水以供分析,一如我们在长江、湄公河、黄河的源头所做。我们开了一罐可口可乐,给所有探源的人共享,然后打开一瓶Moet Chardon的香槟。喜悦充满当下。不过,我们明白时间有限,必须启程回到营地。我们十分珍惜在源头停留的45分钟,然后开始下山。
时间越来越紧迫,天气在变。乌云迅速拢来。不到一个小时,我们将遭遇这块高原在夏季所见最恶劣的暴风雪之一。当晚我们没能回到基地营。要不是有牧民营地权充避难小屋,我们就只能暴露在风寒中,任由大自然决定我们的命运,那也就不能活着叙述我们的故事了。这是一个令人无比谦卑的经历。我们的生存,既得益于高原牧民之助,也得益于命运的仁慈。但愿伴我们全程的藏獒阶格也跟我有同感。
最终,我们达成了追求的目标──怒江的源头。
